豹

我首次見到常玉，他就送我一份見面禮。時間到底是1953還是1954年呢？我真的不記得了，因為我尚年幼。當時我在瑞士，與家母同住，家母與父親分居後再婚，而我會在放假期間來巴黎拜訪爸爸。他在一區的15多芬寓所二樓租了一間工作室。我經常步行到索尼列，一間馳名的藝術顏料專賣店，購買蠟筆和一疊疊的畫紙：我希望能跟爸爸一樣擅長畫畫。每次他拿出水彩筆刷開始作山畫水，我都神往不已。有天他告訴我，「既然妳那麼想畫畫，我要介紹一位真正的畫家給妳。他是華裔，名字是常玉。妳可以在他家用午餐。他會請妳品嚐中式料理。中國菜跟法式料理一樣，是全世界最頂級的美食。但是我們先處理要事：我要教妳用筷子。」

我抵達常玉的家，他開門後，用口音很重的法文問我，「妳是不是阿諾的女兒，安妮？妳對妳這年齡來說，真的長好高喔！」我其實已經遲到了，但是常玉非常親切，根本沒提這件事。我們在用午膳時，他注意到我在使用筷子時技術欠佳，體恤地給我一套湯匙和叉子。

常玉的工作室到處是畫作；這些畫與其說是掛在牆面，不如說是放靠在牆邊。室內某處還放了一座舊沙發、另加一座爐子。架子上放滿了各種物品。他問了我許多問題，但是甚少提到自己的故事，僅說他很喜歡馬，而且很敬重我父親。我沒有看到任何裸女畫，也許他是因為顧念到我，事先把這些作品妥善藏好吧？

時間差不多，我也該告辭了，他要我將我最喜愛的作品指給他看。我比較喜歡小型畫， 因為闊幅作品對我而言實在太攝人了。我指著一張繪有休憩中花豹的小幅畫作。常玉看著我，說：「我就把它送給妳，作為我們這頓午餐的紀念。」我趕緊婉拒，但是他說，「在中國，拒絕送禮人的心意，是很傷人的喔。」他接著把這幅花豹畫包在幾張報紙中，我離開時狂喜不已。童年和青少年時期，我都把這幅畫放在床頭櫃上。每次搬家，我也都會把這畫放在身旁不遠處。有一天，我終於存夠錢，可以委託一名十分喜愛常玉作品的工匠來製作框架。

在那場午餐後，我常向爸爸打探常玉的消息，但是家父在1959年搬到鄉下，他與這位華裔宗師的聯絡也漸漸減少，到最後只有在每年耶誕節交換卡片。爸爸常邀請常玉到他鄉下住所待個幾天，遠離都市塵囂，但是常玉一律以健康不佳、或是經濟上有難處等理由而婉拒。爸爸甚至提說他願意出火車車票，但是常玉還是拒絕了。1966年某一日，爸爸跟我說他的華裔畫家好友過世了。讓我傷心不已…

不久前一日，我偶爾瞥見一份宣傳廣告，提到巴黎的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即將舉辦一場常玉的特展。我約了館長見面，自願出借我向來珍藏的小幅畫，謹以一日紀念這名難得摯友。

與安-瑪莉．蒂．玫葛瑞的對話，2016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