拍品專文
若果說《藍菊與玻璃瓶》代表常玉的西方現代主義思維,《粉蓮盆景》(Lot 2010)則充份代表常玉對中國表現傳統及禪宗美學的承傳。兩者是在同一軸線上兩種不同的藝術追求,如雙峰對峙。《藍菊與玻璃瓶》的線條交錯成網狀結構,表現如蒙特里安的抽象構成主義,又預示常玉在1950年代繁密瑰麗的視覺風格;《粉蓮盆景》則是一種簡約美學,從「簡」立意,以最簡括的線條、造型和構圖表達中國文化的精神意境,是一種更為純淨、含蓄內歛的東方精神與禪宗式的美感聯想。
簡約洗練的禪宗意味
《粉蓮盆景》以最簡約的線條造型,畫面傳達了「閑、寂、簡、素」的美感體驗,表現方式便深具禪宗意味。中國禪宗有其一套獨特的表述方式,認為真正義理、佛性是超越語言,於是他們便發展了一套「不立文字,教外別傳,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的表現理論,不囿於教條理論,說最簡約的機鋒,傳達最本質的精神含義。在詩學理論上,司空圖的「超以象外,得其圜中」也表現相同的理論觀點。《粉蓮盆景》就是常玉對這種精神的代表性演繹。造型上,簡淨利落,純以線條構思傳達均稱安穩的畫面結構。常玉把繁花盛蕊化約為洗煉、精簡的六道線條,不滯於物象寫實之囿,只擷取蓮花婀娜婉約之形態,沖澹素雅之意境。溫婉的乳白和粉紅色彩,含蓄而蘊藉,使人思想上進入安閒靜逸、瀟散沖淡之禪境,傳達一種東方式雅致雍容的情調氣氛,顯得洗練而空靈。其表現手法就近乎禪宗之簡逸,希望超越事物的表像而去關注其更深的內在,發現精神世界中的規律與變化。
花瓣採取傳統寫意花鳥的沒骨畫法,蓮葉之色彩呈現水墨化散的美感,寥寥幾筆的率性筆觸間呈現豐富的色階變化,這種色感頗像中國的「墨分五彩」,是中國傳統水墨藝術所獨有的,有一種輕靈、寫意、個性煥發之感,平凡之中透現深邃雋永,有別於《藍菊與玻璃瓶》所表現、貼近於西方藝術的深厚濃烈色彩效果。線條的流動轉折間,連結了色彩濃淡深淺的變化層次,這是回歸到中國書畫、書法藝術的美學理想,純以線條及墨色濃淡傳達美感,同時表現藝術家的情感、力量、意興和氣勢。
畫面大面積的留白及純粹素淡色彩,同時體現了禪宗的「虛白」、「空靈」意識。留白的本質是藝術的縮小化將多餘的部分去除,只朝骨幹的本質力求精進神。常玉曾對好友達昂自述他的藝術探索是一種「化簡、又化簡」的歷程,漫長的沉澱,形體的擷取,最後把最精純洗練的元素留在畫面上,以最簡約來表現最豐富的精神涵蘊。整個提煉的藝術過程,已超越了對物象的客觀再現或摸擬,注重色彩的表現性,傳達一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情感、意境、心緒、韻味和生命洞見,一如禪宗「一即是多」,「物質之少就是精神之多」的理念。
油畫之韻,水墨之神
整個畫面空間以東方線條立意,極度的精純淨化,卻又隱藏了西方構成主義的藝術精神。靜物都可化約為點、線、面等最簡約的構成元素。枝梗是畫面垂直的線,婉轉延生的線條,一氣而上,統馭整個畫面,帶動觀賞的方向;花盆及蓮蓬是幾何圓型,也是圓融流轉的線。常玉巧妙地把垂直線條的象徵含義以感性、形象化的靜物造形呈現出來。同樣情況,水平線的運用,在常玉筆下轉化為生活情境中的平常事物 – 粉紅色書案。背景更有粉白和粉紅兩種色塊的對比,既是中國的「留白」,亦如馬克.羅斯科(Mark Rothko)的西方色彩表現主義。常玉與西方藝術家有相同的抽象、表現主義追求,但他的探索是結合了靜物的主題。考爾德剛表現出西方藝術家追求純粹的極致,完全脫離描述、故事、造形、敘述性,轉為純以色彩、線條來表達情感。常玉則仍以靜物花卉作為表達的載體,在呈現線條、色彩的抽象美感之外,沒有落入一種呆板、枯燥、過於理論思辯化的窠臼,又進而引領我們回歸到中國文人畫的故事性主題及中國的文化情境,從容遊轉於西方色彩藝術和中國文人書畫這兩種不同的藝術體系中。常玉的簡約的線條、塊面組合,在抽象美感之外,同時創造了虛境空靈、圓融和諧的禪宗意境。常玉之創作,可概而為「油畫之韻,水墨之神」,既沿承了西方現代藝術思維和探索脈絡,又歸結為東方的美學元素,充滿中國書畫藝術的神韻。
東方的線條藝術
常玉之運用線條,與當時在巴黎已成名的日裔藝術家藤田嗣治(Léonard Tsuguharu Foujita)相近。兩位東方藝術家身處當時西方藝術圈中,卻不約而同的以線條作為他們的創作重點,代表的是一種東方的美學觀點,成為亞洲現代藝術的一個獨特元素,開闢了新的發展風潮。留法時期的對龎薰琹便深受常玉的啟發和影響,於1940年代回到中國以後所創作的「貴州人民系列」及「帶舞系列」,是以纖細柔美的白描線條來勾勒貴州的民族衣飾、圖案。中國書畫是以線條來創造美感。漢唐以來的人物仕女畫,線條纖細流轉,甚至獨立成為一種後人稱之為「春蠶吐絲」、又名「高古游絲描」的線條美感;書法藝術,如篆書、楷書、草書,是以不同的線條筆力來摹寫同一文字,從而呈現截然不同的視覺美感。這都是線條的表現力量。而日本的浮世繪藝術也是以纖細、白描線條為基本的造型元素。常玉和藤田嗣治、甚至是龎薰琹都溯源於東方藝術的線條。1930-40年代巴黎畫壇代表著西方現代藝術的最新發展方向,畢卡索、馬蒂斯等都是領軍的人物,他們描繪物體時,重視表現物體的立體感和質感,以厚實的幾何色塊、平塗色塊呈現物體的不同面向,在瓦解和重組物體的過程中表現立體主義精神。常玉的《粉蓮盆景》則在色彩塊面的基礎上,純以線條的勾勒來造形,線條則更為精純洗煉,富於流轉變化之韻。線條具備抽象表現、組織空間及表達情緒意境等三大功能,充份突顯線條的創造力。他代表的是一種東方美學的觀點,是在西方藝術主流以外另闢蹊徑,呈現造型、構圖的另一種方式和可能性。
呈現中國詩歌意境的藝術家
常玉描繪花卉,應對的不再是外在的客觀世界,而是藉著花卉主題,重現中國傳統的文人意志及詩歌意境。蓮花在中國有深邃的文化淵藪。花中君子,象徵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理想人格:「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」(宋.周敦頤《愛蓮說》)。《群芳譜》就坐實了蓮花為中國君子、理想人格的象徵︰「凡物先華而後實,獨此華實齊生。百節疏通,萬竅玲瓏,亭亭物華,出於淤泥而不染,花中之君子也。」《紅樓夢》中曹雪芹以芙蓉(即蓮花)來比喻書中最高雅的女性形象—林黛玉。數百年來,中國的詩人就是這樣觀察、想像和表現蓮花的特色,許之為君子美人的最理想象徵。常玉承傳著這條思路,以現代油畫媒材重現蓮花之韻,線條恰似清雅高逸,卓然獨立,不黨不群的人格精神;粉白和粉紅、淡雅的色彩變化,則形象地表現了蓮花的婉約柔美,及其在中國文學中所獨有的瀟散沖淡詩歌意境。
花卉畫是中國傳統工筆畫類的一個典範,常玉借鑑自此傳統,但他使這些傳統形式更為現代化,更具備西方表現主義的風格。傳統有了突破的發展,他使色彩更單純化、拉長線條,使之更凝鍊,排除了裝飾彩繪的豔麗繁複,還原到典雅、含蓄的文人畫意境,這是對中國傳統花卉畫的現代革新和再造。六支蓮花各自亭亭而立,基本上並不交錯的形態。花蕾之間彼此跨度開闊,零星散佈,各處點綴,造成觀賞時視點的恆常跳躍、流動節奏,更為接近中國傳統書畫、特別是山水畫的散點透視布局原則。其線條、筆墨則令人聯想到書法藝術的美感體感。常玉青年時曾師承清末民初四川大儒趙熙(1877-1938年),專心修習書法、詩文。這種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素養,一脈相承的滲透到常玉的西畫創作。總括而言,《粉蓮盆景》以中國花卉畫題為本,卻同時糅合了山水畫的布局、書法金石藝術的清秀筆意、詩歌文學的情韻,甚至是中國禪宗的簡約清逸,恰似中國傳統文化的集大成於一身。